互联网公司这几年大举进入智能交通领域，背后一定有一个激励驱使。从这些互联网公司的体量看，这与一个巨大的市场有关——堪比医疗、教育领域的智能交通市场。这些年收入几千亿人民币的互联网巨头，是不愿在狭小市场里跳舞的。

然而，根据美国商业咨询（Business Wire）的观点，智能交通的全球市场不过300亿美元，主要购买者在北美、欧洲、日本等地。以此评估，即便中国的智能交通市场达到全球四分之一，即75亿美元，似乎这不足以吸引多家以商业应用见长的互联网巨头进场。

那么，让这些互联网公司进场的激励是什么呢？笔者尝试在此进行一些总结。

2020年，上海街口的监控视频。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

激励之一：中国市场的独特性

第一种激励，可视为中国市场的独特性。

对技术乐观者认为，发展智能交通是为改善城市生活质量；减少出行时间、交通拥堵，以及能源消耗与排放；为市民提供准确信息，以获得更满意的出行体验。然而，城市的环境却大不相同。譬如路网结构，一些路网很“强壮”，而一些路网即使在低流量之下，也会因一场雨导致全城拥堵；又譬如各类高铁站、航空枢纽，有的从门口到登机口，步行距离不超一公里，而另一些枢纽，从门口走到值机站台，就要一两公里，更别说到登机口了。

中国仍处于城市化建设期，会出现种种不合理、不顺畅。而当下，其根源问题还未来得及思考，却被急匆匆拍板，以智能交通方法解决。

譬如，大型停车场布局不合理，可能让人在停车场转悠一两个小时找不到车。本应从源头改进不合理的布局或视觉引导，但当前多以“智能交通”方式解决——譬如用车牌识别与手机捆绑，便利找车。而为实现这一效果，要对所有车定位，安装一大堆摄像头识别车牌，又要为每个车位安装检测器，了解是否占用。这无疑对应大笔开销。隔几年又要因日常损耗而更新设备。这就是“可持续”智能交通市场的应用场景。

又譬如雾天行车安全。雾在路上出现的位置和时间，并不都是确定的，即便有确定的，司机也要从路上设施和车辆的能见度，判断距离、速度和紧迫性。不过，当前的智能交通认为，要通过路侧闪亮的光电设施，标识前后车距离和道路边缘，以此使雾天更安全。这样一来，雾天的智能交通路段，会出现路侧光电设施闪烁，前后车双跳灯也闪烁的景象，司机沉浸在闪烁中，分不清哪些是车、哪些是路侧设施。实际上，雾天的行车安全，应更多基于司机的谨慎，信息应分层并符合人的判断习惯。路侧设施的闪烁，好比在需沉着应对风险时，旁边有人不停叫“要当心”，无异于传递无用的干扰信息。这不仅对司机无益，还完全破坏了原有的信息传递层次——从轮廓阴影、反光、照明光再到闪烁。这样的智能交通，上项目的真实目的是什么？

不平衡不充分，体现在中国交通运输行业各方面。种种缺陷与不合理，仍需在每个环节中反省并解决。譬如，机场过大，导致步行距离过长，要解决的是距离过长的问题本身，而不是用一些动态信息提示或告知系统来完善。不求解决问题，只求名义上的创新，急匆匆上些智慧智能系统，人为扩大这个市场，只是挪用了解决根本问题的资源，反而进一步拉大交通运输行业的不平衡不充分。这是缘木求鱼式的智能交通。

这几年，互联网企业可能已发现这些问题，市场战略有所调整。不过，市场之大，也许令人难以放弃。当然，其中或存在真正可持续的业务。但是，由于不平衡、不充分大量存在，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做出项目，就导致行业希望改进的痛点，却成为大厂上项目的理由。

不平衡、不充分大量存在，意味着巨大的市场机会，而解决能力的不确定，增加了同类事情反复解决的次数。这是当前中国处于发展中的智能交通市场的情况。由于互联网公司强有力的游说能力，和甲方对创新的渴望，稀奇古怪的智能交通项目常匆匆上马。现在甚至看不出中国智能交通市场上限在哪。

激励之二：行业评价体系中，科学严谨的缺失

虽然有一些宏观评价目标，如可持续、绿色、安全、效率等，但具体工作中，要清晰地判断项目结果能否达到这些目标，也并不容易。这些宏观目标，要转化为切实可信的评价体系，需有足够的过程和知识支撑。

而中国许多智能交通项目上马，都怀着迅速解决当地不平衡不充分问题的态度，仿佛时不我待只争朝夕。这样容易让评价过于宏观，甚至流于肤浅。

但为了评价站得住脚，通得过评审，有时不得不拉着权威专家或教授助力，让评价结论形式上做到各方皆大欢喜。

如果一个市场的评价体系，只体现在专家身份的权威性，这无疑是在考验人性。而人性往往并不值得考验。智能交通的市场是不是也是这样呢？

从互联网巨头涌入的现象看，也许，第二种激励就是智能交通行业评价体系的缺陷。评价方式是专家教授的认可，更让资金觉得行业易掌控，“人傻，钱多，速来”。

这个行业有许多自称的元老，看起来做过很多类型的智能交通。但中国真正的智能交通起步，可能只是高速公路收费系统和城市交通信号灯。

这两项历史最久的智能交通应用，尚未有完整可靠的长期评估报告。尤其是，城市交通的信号系统，似乎不算让群众满意的智能交通。常见媒体报道或市民抱怨，哪里信号灯有问题，灯不亮或红灯太长之类。如果这些问题只是个案，不能说明技术的好坏和可靠性，那么，那些声称国际国内领先的企业，又采用了何种评价标准呢。

一家互联网巨头，恰好是从红绿灯介入智能交通。他们以一句耸人听闻的口号——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红绿灯跟交通摄像头的距离”，轻松介入这个行业。口号引起的媒体和民众共鸣，以及之后这家企业介入之轻松，就是对信号灯这一智能交通历史最悠久的行业的真实评价。也许，低门槛和低技术含量，是这个行业多年来自我评价、自我陶醉后的真相。

智能交通市场评价体系，并非一句戏剧般的口号。工程领域应遵循科学严谨的要求，需有明确目标，设定预期效益，做好效益调查，进行效益评估，等等。工程上花的钱，好处要看得见摸得着，而非停留于评审会上专家一片叫好。

我们的智能交通项目，动工之前，是否应对建成后的好处予以明确？尤其是，项目宣称的好处，如何能看得见摸得着，并接受老百姓真刀真枪的质疑？

如果理出一大堆老百姓看不懂的理由，只证明知识体系的脆弱。智能交通行业技术，虽用到许多当下新科技，譬如大数据、云计算、人工智能等，但对老百姓来讲，这只是行业工具，是中间过程。无论新科技还是老科技，老百姓只想知道，在这些项目里的投资，是能让自己快一分钟上班，还是感觉坐公交没那么挤。可信的知识体系，不就是为了说明白这些吗？

交通运输是民生，智能交通并不例外。民生工程，不在于多炫多亮，而在于让老百姓省点力、省点心、省点钱。这才是智能交通该有的评价目标。

老百姓真实的获得感，是评价体系的核心要求。现在的智能交通领域，经常炫耀新科技，却解决不了老百姓关注的简单问题。譬如，能轻松识别背着行李的旅客乱穿马路并张榜公布，却无法让他们轻松换乘公交；或者，公交运行不谈准点准时，却声称能人性化通知公交车还有多少米，等车人知道这个距离有什么用呢？

一个脱离老百姓需求的评价体系，难以形成真实可靠甚至站得住脚的知识体系，只能经常借用外来科技用语，用看似漂亮的新辞藻，推动不可持续的繁荣。因此，这几年来，智能交通的一些领域，经常出现一些既无定义也无历史源头的科技名词，与老百姓需求越走越远，只为资本或上级重视创造话题。

激励之三：对底层数据和基础业务进行完善的动能

经过四十年发展，无论交通基础设施的数量，还是交通运输的业务种类和规模，中国在世界上都是数一数二。这既支撑着中国经济的良性发展，也是经济社会的基础。如果这里的数据，能得到科学采集和管理，并开放给社会，相信会大力助推整体的社会经济，也会促进交通运输行业创新。

国外近年来兴起的MaaS(易行即服务)，就是基于公交运行时刻表和当地基础设施的开放数据而形成的创新。交通运输作为社会基础服务，只有像时钟一样精准运行，才能使整体效率最高、成本最低，可靠性也最好。

中国交通运输行业，虽然规模在世界上数一数二，但运行的精准性却差强人意，与发达国家差距较大，造成许多无谓消耗。城市路网长时间拥堵经常发生，公路上货车空载率始终难以有效下降，公交运行更谈不上准点准时。中国的差距体现在技术能力，而非硬件。

技术上发力弥合差距，只要努力方向正确就能做到。其中第一步，就是改善交通基础设施的资产管理数据，完善基于运输系统的行政管理流程，在此不妨称为底层数据和业务。

深度介入底层数据和业务，应是让互联网巨头心动的第三种激励。

交通基础设施的资产管理数据和基于运输系统的行政管理流程，是交通运输行业所有业务的底层支撑，地位相当于计算机系统的操作系统。虽然这两项工作所涉繁杂，其带来的利润非常有限，但与运输相关的所有业务，譬如平时的交通违法交罚款，公交站点和线路的批准或撤销，道路限速和限高，等等，都需要这两项业务直接或间接支撑。

更何况，在以制造业为主的中国，运输基础数据和电力数据一样，能对国民经济进行真实准确的观察和预测，为企业发展做出宏观方向的引导。

而微观上，由于交通运输的服务与人人有关，是社会基础服务。老百姓无论有钱没钱，经济是繁荣还是萧条，只要有生产生活的需求，就会有直接或间接的交通运输事件。交通运输行业的底层数据和业务，也很容易介入每个人的日常生产生活。完善底层数据和业务的价值在于，让人人能从精准运行的运输系统获益，省钱省力。

互联网巨头一定看到了交通运输服务与人之间的刚性联系，也理解底层数据和业务对运输系统提升精准性的重要。相信其进场和战略调整，是想认真做好这件事。要提醒的是，这些数据不应属于任何一家机构，只能是全民所有。作为众人之事的交通运输，只有开放，才能促成其能力提升，成为众人之福。

结语

在这三种激励下，中国的智能交通市场可谓独特——不像外国同行所认为的那么小。如果加上近年不停渗入智能交通的新概念，如车路协同、智能网联等，这个市场也许会与教育、医疗的规模相当。

我们需思考，在这三种激励下，是否以创新为名，存在着：大量无效低效投资、目标导向错误、资源错配和信息垄断的问题，以及经不起认真推敲的泡沫呢？

当下，面对这么多投资，智能交通也许是最好的年代。然而，老百姓获益多了还是少了，它们是停留在演示屏或汇报文件上，还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呢？

在这最好的年代，期望一些专业人士做好守门人。